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汪涌豪(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李 震(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馬建輝(《求是》雜志社研究員)
核心閱讀
人們需要文藝,不是由于文藝可以滿足其世俗享樂,而是文藝能夠滿足其審美需求;社會需要文藝,不是因為文藝可以以票房創造物質利益,而是文藝能夠以審美凈化和提振人們的心靈與精神
文藝可以興觀群怨、可以評騭人生,也可以產生商業利潤,但這些功能和價值都必須以審美價值和藝術價值為前提,都必須通過審美來實現
文藝界存在的急功近利之風需要高度警惕,這種風氣吞噬作家藝術家的才華,銷蝕文藝作品的質量,草草堆砌出的長篇大作經不住推敲,其結果只能是速成速朽,白白浪費生命和才華
優秀作品的經典化過程往往不是市場的自然汰換,而是主流社會有意或自覺選擇、培育的結果,文藝創作在市場面前可以有所作為,且必須有所作為
張江:當今時代,文學藝術這種精神活動被越來越緊密地與資本和金錢聯系在一起。文學網站背后的資本推手、影視劇生產的巨額投入、文藝圖書出版的碼洋考量等等,都彰顯著這種聯系的緊密。在市場經濟時代,文藝的創作生產肯定與資本和金錢撇不了干系,一定的利潤回報也是保證文藝健康發展的必需。但是,文藝不是“搖錢樹”,尤其不能把“向錢看”作為文藝創作生產的唯一目標。
警惕消費文化淹沒文藝價值
張頤武:文藝具有多向多維的功能,但主要功能在于陶冶人的精神。其作用往往是潛移默化的,是對人的內心世界的影響。文藝的審美功能就是通過獨特的美學追求和意趣來讓人有所觸動,受到感染和陶冶,這些都不是立竿見影的,應該避免庸俗化地理解文藝的功能。一方面要防止把文藝的功能低級化,認為賺錢就是好的,以此來刻意地“迎合”市場和受眾,另一方面也要避免方式簡單地傳遞理念、刻板說教。這兩者都難以體現文藝的價值和功能,反而會讓文藝的作用得不到真正的發揮。文藝是通過想象和形象來作用于人,它需要生動而具體,形象往往大于觀念,是豐富和具體可感的。無論是“純文學”還是“大眾文化”,雖然類型有別,觀念有異,但最終都依靠審美價值來發揮作用。
汪涌豪:價值是關系范疇,離開與主體的關系便失去探討的基礎。強調文藝的主要價值在審美,也同樣是基于文藝作為人掌握世界的重要方式,需通過感性化形式、依據美的規律展開這一特性;另外,需把人的內在尺度運用于對象,以最終實現人自身的自覺自由這種功能。所以,無論是文藝創作還是批評都應該堅持審美的本位,關注其本質、結構與實現方式,從而引導人從日常世界進入精神世界,領悟人生真諦,創造生活意義。為此在反對一切機械反映論的同時,要特別警惕消費文化淹沒、解構和忽視審美價值的傾向。只有牢牢把握文藝的審美特性,才能做到“堅守文藝的審美理想,保持文藝的獨立價值”。
李震:在中外文學藝術史上,大凡經典作品都是以審美價值為根基的。而當文藝被市場主宰、被用來賺錢的時候,它就已經喪失了自己的本性,淪為異己。當今文藝界,通過文藝牟取暴利,用迎合受眾低級趣味的狗血劇、神劇和劣質小品成為千萬富翁、億萬富翁者大有人在,為了商業利益用一些低劣影視作品將文學經典庸俗化、丑化者大有人在。如果一個民族的文藝長期在商業利益驅動之下,滿足于生產劣質產品,不僅會導致文藝審美價值的淪喪,而且會大大降低這個民族的精神品格和尊嚴。
馬建輝:人們需要文藝,不是由于文藝可以滿足其世俗享樂,而是文藝能夠滿足其審美需求;同樣,社會需要文藝,也不是因為文藝可以以票房創造物質利益,而是文藝能夠以審美凈化和提振人們的心靈與精神。席勒說,只有審美趣味才能把和諧帶入社會,因為它在個體身上建立起和諧。庫申指出,美的特點并非刺激欲望或把它點燃起來,而是使它純潔化、高尚化。審美最終使文藝區別于其他意識形式,也使文藝價值區別于世俗價值。對于世俗價值的反思與超越是文藝審美價值的重要體現,過度的世俗價值訴求在人們身上造成的裂隙和片面性,都會在文藝審美中得到某種程度的修復和彌補。
實用價值內含于藝術價值
張江:除了審美價值,文藝有沒有實用價值?當然有。但是,在我看來,實用價值只是文藝的衍生價值,或者說是副產品,而不是主要價值,更不是文藝之為文藝的根本屬性。并且,實用價值恰恰是通過審美價值來實現的,沒有審美價值,實用價值也必然落空。我們現在的問題,是繞過了審美價值,片面追求實用價值。
張頤武:毋庸諱言,文藝當然有其實用的價值,實用價值當然也是文藝的一種必然具有的功能,但它顯然不是文藝的唯一功能或最重要的作用。觀看閱讀文藝作品不是看教科書或商業指南,而是借由藝術的魅力對人生和人性有更豐富的理解體味,并對受眾的生活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汪涌豪:文藝的實用性價值,不能予以過度強調。片面重視實用價值會使藝術價值邊緣化,這種情況在一味追求娛樂性和商業成功的文藝活動中多有表現。盡管娛樂與理性思考及社會性內容不相排斥,通過娛樂獲取利益也并非原罪,但將文藝簡化為娛樂,再偷換為游戲與搞笑就過了。個別影片一味追求商業成功,在市場壓力與國外獲獎誘惑下,任意刪減重要人物并簡化其他人物的命運,不恰當地轉移和改塑情節,以致犧牲掉原作的多樣化與復雜性。如此消解深度以吸引感官注意,只能證明文藝一旦貼上商業化的標簽,其自身的獨立完整性將不復存在。
李震:文藝可以興觀群怨、可以評騭人生,也可以產生商業利潤,但這些功能和價值都必須以審美價值和藝術價值為前提,都必須通過審美來實現。這些近乎常識的道理,在當今一些文藝家看來似乎早已是明日黃花了。他們可以無視常識、無視藝術本身,可以直接去炮制商業片,直接用類型去復制、克隆,直接用大投入去博取廣告效應,用大制作去刺激人們的感官,用模式化的生產去迎合審美惰性。而那些大投入、大制作的東西,除了用商業炒作賺取了高額利潤外,幾乎講不出一個生動的故事,塑造不出一個鮮活的人物,提升不了人的精神品格。
馬建輝:說到底,文藝的實用價值是內含于藝術價值或審美價值之中的。藝術價值高,實用價值也就隨之升高。藝術價值對于文藝具有根本性,抽離了藝術價值,實用價值也就會被取消。文藝作品影響力的源泉之一是藝術水準。票房、收視率、點擊率、印數和版稅等實用價值的最大化,體現的就是這種藝術水準所達到的高度。藝術價值達到相當高度的經典之作,往往都是暢銷和長銷作品,它們創造的實用價值是依靠炒作贏得一時利潤的平庸之作所難以比擬的。這也是實用價值內含于藝術價值的一個明證。
急功近利是創作的大敵
張江:可以說,我們的時代不缺有才華的文藝家,我們缺的是文藝家不為世俗誘惑所動的定力和板凳敢坐十年冷的勇氣。文藝界存在的急功近利之風需要高度警惕,這種風氣吞噬作家藝術家的才華,銷蝕文藝作品的質量。一些人急于獲獎、急于成名、急于獲利,于是草草堆砌出一批長篇大作,卻沒有一部經得住推敲,其結果只能是速成速朽,白白浪費生命和才華。
張頤武:文藝家急功近利就是只注重短期效應,對藝術采取立即變現的實用主義態度。其結果是兩種傾向的盛行,一是迎合市場,庸俗地跟風,導致作品不可能真正地進入人心,體察人心;二是迎合理念,變成灌輸,讓理念大于形象,也無法讓文藝發揮作用。這些其實都是和生活脫節、和現實脫節、和藝術與審美脫節,最終不但不能贏得受眾,反而讓公眾和社會唾棄。
汪涌豪:一部作品的藝術價值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實現,是謂審美的滯后性。此時尤其考驗作者的耐心。今天人人都在講路遙和陳忠實,在我看來,路遙的劣質煙與陳忠實的小木桌就是其將創作視為生命燃燒的見證。用陳忠實的話說,藝術是要人將其奉為“生命的關鍵詞”。今人喜歡講“工匠精神”,文藝創作何嘗不是這樣。但有的畫家僅就著照片涂抹成畫,有的作家視文學為名利場,擔心幾年沒有作品就會被人忘記,故兩年一部長篇,為此而收羅市井故事勉強敷衍,而忘了從故事到文學之間須經詩化的提煉與美的轉換,更需假理性的判斷以見道義的力量。
李震:大凡經典作品都是十年磨一劍的結果,任何急功近利的行為,制造的都是垃圾。張藝謀作為一個學攝影的北影學子,卻以飾演《老井》中的孫旺泉一舉獲得東京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獎,主要原因是導演吳天明逼著張藝謀在太行山上的老井村,以一個地道農民、一個農村石匠的身份生活了幾個月,每天從幾里路的山下往山上挑水,將每家的水缸灌滿,每天從溝里將石板背上山,最后老井村每戶人家的院子里都摞滿石板。幾個月下來,張藝謀的手上、腳上、背上的水泡都逐漸變為老繭。而后,才有了孫旺泉的形象,才有了最佳男主角的殊榮。而今天的很多職業演員,從初看劇本到封鏡,幾個月就演完幾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其演出水平可想而知,片酬卻高得驚人。
馬建輝:“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這句話對于文藝創作同樣適用。一切優秀作品,都有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過程。一個時期以來,一些心浮氣躁、急功近利的作品表現出明顯的快餐化取向,成為速成速朽的一次性消費品。一些希望作品能夠盡快兌換成實用價值的作者,投機取巧,沽名釣譽,自我炒作,煽動人們的世俗欲望,讓低俗作品大行其道。創作上的功利主義是粗制濫造的溫床,“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心里只想著價值兌換,如何能創作出優秀作品?
牽一牽市場的鼻子
張江:市場不是洪水猛獸,文藝與市場也不是對立關系。相反,健康的市場對文藝發展還有積極的推動作用。我們要強調的是,作家藝術家不能完全依附于市場,被市場牽著鼻子走。簡單的迎合和盲目的跟風,出不了好作品,成就不了優秀的文藝家。同時,在市場面前,作家藝術家不但不能被市場牽著鼻子走,還要有勇氣牽一牽市場的鼻子,培育市場,引領市場。
張頤武:不被市場牽著鼻子走,就是要用真正的藝術來感染人打動人,不是靠跟風迎合,不是靠媚俗,而是要潛心創作,只有這樣才會有更廣闊的空間,才能創作出優質的作品,才能真正得到社會的最終認可,而不是一陣浮云。現在看來,既要提升小眾的純文藝的水準,也要提升大眾文藝的水準。既要對受眾有了解,又要對創作規律有更為深入的理解,讓作品經得住當下的檢驗也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讓創作有更長久的魅力。這當然是更高的要求,也需要做更多的努力。
汪涌豪:文藝家要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而不應屈從市場,以一種商業化的姿態,大量復制趨利。因為文藝的特性規定了文藝家必須從當下物的局限中擺脫出來,以與生活保持必要的“距離”來審視生活,求得超越。倘若只知為人民幣創作,是很容易淪為大眾文化批評家阿諾德所批評的“庸俗階級”的。由此想到作家馮驥才對一些畫家只重價格不論品質的批評。一段時間以來“營銷批評”“市場批評”代替歷史與美學批評的不良風氣,其實都是這種庸俗氣的反映。所以我個人很敬重孫犁這樣的老輩作家,身上有一種難得的遠離塵囂、獨上高樓的莊敬與清高。當然,文藝家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尊重其知識產權,讓其有較為理想的經濟回報,使其得以維護應有的體面生活,也是很重要的。
李震:文藝需要傳播場域,需要經費的投入,更需要通過市場來擴大再生產。然而,文藝的最終目標絕不是市場。任何類型的文藝一旦被市場牽著鼻子走,不僅無法創造經典,而且最終會走向墮落。因此,當今時代,文藝與市場的關系似乎已成為一個難以化解的悖論。文藝既離不開市場,又不能被市場所主宰。這一悖論,看似是一個死結,其實并非不可解。縱觀中外,真正占據了大市場的其實是一些經典作品,譬如中國的四大名著,譬如梵高、畢加索的美術作品等等,它們并不是沒有市場,而是占據了大市場、永久的市場。但我敢說,無論是曹雪芹等四大名著的作者,還是梵高、畢加索,他們一定不是為市場而創作的。
馬建輝:優秀作品當然最終會贏得市場,但其功夫不在市場之內,而在市場之外。文藝家不應被市場牽著鼻子走,而應該自覺地牽一牽市場的鼻子。優秀作品的經典化過程往往不是市場的自然汰換,而是主流社會有意或自覺選擇、培育的結果。文藝創作在市場面前絕不應是被動、消極的存在,而是可以有所作為,且必須有所作為的。文藝市場可以培育和轉化,因為文藝市場主體就是人。通過培育人們良好的文藝消費觀念和消費習慣來轉化市場傾向,是文藝家的重要職責之一。
張江:文學藝術終究是一種精神活動,滿足的是人們的精神需要。其他所有的功能和價值,都是在這一基礎上生發出來的。它在現實中帶來的利潤回報,是對創作者提供了高品質的精神生活的獎賞,或者說是一種價值交換。把文藝當作搖錢樹,只希望坐地收錢卻拿不出好作品,既不道德,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