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人們一直認為,1931年9月18日夜,日軍進攻沈陽北大營,發動事變,是蔣介石下令“不抵抗”,這幾成鐵案。前些年,張學良在接受唐德剛的口述歷史訪問時特別聲明:“不抵抗”是他本人下的命令,和蔣介石無關。近年來,學術界關于這一問題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并根據蔣介石的日記判斷出:蔣介石是在9月19日晚才從上海方面得知“事變”消息的,因此,“不抵抗”命令的確不是他下達的。但是,關于“不抵抗主義”仍有一些問題需要辨析。
一、蔣介石的日記表明:“不抵抗主義”的“知識產權”仍然屬于蔣介石
九一八之夜和九一八之后,張學良的對日政策都是“不抵抗主義”,他并未向蔣請示,也非出于蔣的授意。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不抵抗主義”和蔣介石毫無關系呢?并非如此。其實,早在1928年5月,蔣介石的日記中就提出了“不抵抗主義”。
當年4月,蔣介石自徐州誓師,率兵北伐,目標是打下北京,結束奉系軍閥的統治。同月19日,日本出兵山東。5月3日,日軍在濟南肆意殺害中國軍民,殘酷殺害山東交涉員蔡公時等17名中國外交人員。4日夜,蔣介石決定中國軍隊退出濟南,分五路渡過黃河,繞道北伐。10日,譚延闿、張靜江、吳稚暉、王正廷、蔣作賓等在兗州與蔣介石會議。當日,蔣介石日記云:
晨,到兗州。上午,譚延闿、吳敬恒、張人 杰到。會議議至下午四時,決取不抵抗主義,宣告中外,而各軍渡河北伐,完成革命為唯一方針。故對日本,凡可忍辱,必須至最后亡國之時,乃求最后歷史之光榮。余決心,以退至運河沿岸魯西與徐北,與之決戰也。
可能,這是近代中國“不抵抗主義”的最早源頭,也是蔣介石“不抵抗主義”的濫觴。當晚,蔣介石決定對日道歉,免除第三軍團軍團長賀耀祖的職務。
11日,日軍進攻濟南城,蔣介石日記云:
聞今又攻濟南城,昨今連命其放棄濟南,消息終不得達也。決將總部移動至濟寧,余自渡河北伐,暫避倭寇。以原定目標為奉張,如轉移于倭寇,則多樹敵,有背原則也。
蔣介石的這一頁日記說明,他之所以決定對日軍在濟南的挑釁“不抵抗”,也有他自己的思維邏輯,這就是,堅持消滅奉系軍閥的原目標,不能多增加一個敵人。
蔣介石的決定實際上是國民黨和南京國民政府的集體決定。5月9日,國民黨中央執監委員和國民政府委員召開聯席會議,決定四條:1.令蔣、馮(玉祥)、閻(錫山)三總司令會商軍事機宜,繼續北伐。2.令李(宗仁)、程(潛)、白(崇禧)三總指揮,率湘鄂兩軍,迅速由京漢線進攻,在最短期間會師北京。3.令外交部,再對日本嚴重抗議。4.由國民政府致電國際聯盟,聲述日本出兵山東、殺害中國外交官及士兵民眾,炮擊濟南及其附近種種事實。(《昨在首都舉行的最高聯席會議》,《中央日報》,1928年5月10日,第1張第2面)這里,沒有一條提到要對日本的挑釁予以還擊。次日下午,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葉楚傖在上海報告中央應付方針,聲稱:“我們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先要鏟除軍閥,要準備將來的抵抗,所以現在要準備體力、財力、武力,以為將來最后最大的爭斗。”(《葉楚傖報告中央對日應付方針》,《中央日報》,1928年5月11日,第2張第2面)“準備將來的抵抗”,其言外之意,當然就是“現在不抵抗”。11日,《中央日報》發表文章說:“田中義一加入張作霖、張宗昌的聯軍,多方挑釁,想要我軍雙管齊下,對軍閥和帝國主義同時攻擊,以便分散我軍的軍力。我們務必不落他們的圈套,堅持各個擊破的戰略,先完成北伐,后打倒帝國主義。”(彭學沛:《民眾反日運動的方針》,《中央日報》,1928年5月11日,第1張第2面)這一段話幾乎和蔣介石同日的日記如出一口。蔣介石的日記表明,“不抵抗主義”的“知識產權”仍然屬于蔣介石。
二、辨明九一八事變時期的“不抵抗命令”出于張學良,并不能減輕蔣介石的責任
那么,辨明九一八事變時期的“不抵抗命令”出于張學良能減輕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的責任嗎?當然不能。九一八事變后,張學良力圖訴諸悲情,證明曲在日方,“證明我軍對他們的進攻,都未予以還擊,更無由我方炸壞柳條溝路軌之理”。其辦法是訴諸外交。9月19日上午的東北干部會議,作出的決定就是“一切聽各國裁判”。在隨后召開的東北外交委員會上,顧維鈞提出,立刻電告南京,要求國民政府向國際聯盟行政院提出抗議,請求行政院召開緊急會議,處理這一局勢。(《顧維鈞回憶錄》(1),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14頁)張學良和會議參加者都同意。其后,南京國民政府采納的就是顧維鈞的方案。
蔣介石從上海方面得到沈陽發生事變的消息后,立即致電張學良,要張向外宣傳時“力辟”日方散布的侵略借口——東北軍“有拆毀鐵路之計劃”,無一語談及軍事準備與軍事斗爭。9月21日,蔣介石回到南京,在召開的緊急會議上提出:“先行提出國際聯盟與簽訂非戰公約諸國,以此時惟有訴諸公理也。一面則團結國內,共赴國難,忍耐至于相當程度,乃出以自衛之行動!22日,蔣介石致電張學良,要求張迅令青島海軍集合塘沽,以防“與日艦發生萬一之意外”。此后,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都一心一意寄希望于國際聯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都不曾指示張學良和東北軍抵抗。這就說明,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在事實上默認和肯定張學良的“不抵抗主義”。
當然,揭穿日方謊言是必要的,向國際聯盟提出申訴,爭取國際輿論的同情和支持也都是必要的,但是,沒有下達任何一個軍事準備與抵抗的指示,卻也是不正常的。戴季陶等當時就提出:“當時當地軍隊若竟無一舍死之人,恐外無以啟世界對中國之信賴,內無以立后代兒孫之榜樣。”邵元沖在參加中央黨部的緊急會議也認為:“所謂不抵抗者,乃不先向人開火攻擊,并非武裝軍人遇敵來襲擊至包圍繳械時,猶可束手交械而謂之不抵抗主義者。民族主義,國民精神喪失已盡,安怪異族之長驅,如入無人之境也。”
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之所以默認并實行“不抵抗主義”,其原因和張學良一樣,也在于“恐日”,過高地估計了日本的軍事實力。1932年1月12日,蔣介石下野還鄉,在奉化武嶺學校演講時說:“中國國防力薄弱”,海陸空軍不足,一旦給日本提供“絕交宣戰”的口實,“必至沿海各地及長江流域,在三日內悉為敵人所蹂躪,全國政治、軍事、交通、金融之脈絡悉斷,雖欲不屈服而不可得”。應該說,這段話道出了蔣介石的思想癥結。
蔣介石和南京國民政府之所以默認并實行“不抵抗主義”,其原因還在于“攘外必先安內”的錯誤政策。當時,蔣介石正在全心全意剿滅在江西等地不斷發展的中共和紅軍的力量,自然,對外必然采取息事寧人的對策。9月20日,國民黨中央訓令各級黨部“喚起全國國民,努力救國”,但是,其第一條卻居然強調:“危害民族生存之赤匪必須根本鏟除!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進一步企圖在華東地區挑釁。10月6日,日艦大舉來滬,蔣介石指示上海市長張群說:“日本軍隊如果至華界挑釁,我軍警應預定一防御線,集中配備,俟其進攻,即行抵抗!1932年1月28日,日軍進攻上海閘北,蔣介石和國民政府采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方針,這就較“不抵抗主義”向前進了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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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彥方)